2014年1月14日 星期二

難得無味 Calosilpha cyaneocephala Portevin

逐漸我可以忘了一樓廁所旁邊那間教室是如何的令人不悅,可以暫時逃避敞開窗子就傳來陣陣惡臭;關上窗子卻又是悶熱到無以復加。你說冷氣當然有,可現在是節能減碳的年代,現在是冷氣卡用完還沒去買的年代,最適合的解決辦法就是忍受。北迴歸線以南的夏天真是不好忍受,低語安慰我們的陣陣海風,是距海邊大約三公里的母校,唯一能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可是隨著熟悉的景色不斷向後奔馳,隔著車窗,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山徑上瀰漫的涼意,是我們漸漸深入南橫公路。當時的我,只能說大約懂一點昆蟲,然而卻未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的無知。穿透薄雲與樹梢,抹在皮膚上的陽光仍然略顯濕冷,似乎已經跳脫了原先所禁錮的空間。人類的氣息在這個叫做下馬的山坳,已被稀釋的難以察覺,山嵐氣勢凌人地包圍我們,混生在楠櫧林間的二葉松針吸收了窸窣的腳步與喃喃的人聲。淡淡的蘚苔混著濕泥的氣息,是我第一次遇見,埋葬蟲(Silphidae) 這個分類群。山壁邊排水用的溝道,在兩個颱風間卻無半分涓滴地淌流,淤泥被終年稀稀白靄浸潤。癱在陰森的乾水道中間,其實我也不確定是大頭蛇還是擬龜殼花,只記得當時有人直喊著龜殼花的屍體。反正縱裂的背上看不清甚麼菱形的斑紋,腐屍的味道畢竟無法凝視太久。揮揮手驅趕金綠色麗蠅的騷擾,卻見白骨風化之處怪異的蠕動著,是一團笨拙的黑影掙扎的翻身竄動。

心裡嘀咕道,又是那個沒有埋葬行為的埋葬蟲。



紅胸埋葬蟲 Calosilpha cyaneocephala Portevin (台灣特有種)


嗯,尼泊爾埋葬蟲、雙斑埋葬蟲、大黑埋葬蟲,台灣有不少會將屍體藏於地下的埋葬蟲。一隻動物剛死亡之後,會迅速將屍體埋在地下,避免麗蠅、肉蠅、螞蟻等競爭者的蠶食。經過除毛、剝皮後塗抹唾液抑制細菌或真菌的生長,後將屍體搓成巨大的肉球,用以作為養育幼蟲的糧食。這是一個十分有趣而複雜的行為,因為他同時牽涉到尋找屍體的複雜機制;同種合作與資源分配時的取捨;資源競爭與失敗的風險,諸如此類難以回答的議題,皆須窮極一生地深入探究,才有機會初探其全貌。然而儘管自然觀察大師法布爾,曾定性記錄許多埋葬蟲的行為,以及不少近代的科學文章詳細並充分的描述過這種複雜且費時費力高風險的生殖投資,至今我們的知識仍是冰山一角。不過,從多種埋葬蟲在世界各地興盛繁茂的現象看來,我們僅可知道的是,這樣的生存策略算得上是成功的。
紅胸埋葬蟲,不知為何的就是沒有那種引人注意的奇異行為,總讓人不滿為何他得以擁有埋葬蟲的名號。當時的我只是孩子氣的覺得,想要目睹埋葬蟲處理屍體優質劇場,想要親眼驗證當年前輩們的研究與紀錄是不是對的。因為這就是生命離開的樣子;就是動物死去的方式;就是連骨頭都腐朽的過程。

    「他叫紅胸埋葬蟲,雖然他的胸節其實是是橘紅色的。
    「他會埋葬嗎? 我討厭這個問題…
「因為這個科的有些物種會掩埋屍體,可是這個種剛好不會。
    「這樣的話為什麼他叫埋葬蟲?這句話是我討厭前一個問題的理由
    「書上就這樣寫,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依稀記得我是這樣回答的。

雖然身兼生物組以及生物科小老師,但高一的我面對這樣的問題仍然覺得有點難度,儘管可說是人之常情,不過我當時的實力還真不是普通的弱。現在我知道,前人對埋葬蟲科的描述甚多,而近期的分類學者又建立檢索表,儘管根據後足基節後側具獨立平面、中足基節左右分離、再加上末端膨大的球桿狀觸角以及露出翅鞘的腹部,大致上可建立埋葬蟲科,但我們仍知道科本來就是一個人為的概念,事實上這種描述尚有爭議,不過我們暫時接受,擁有這些特徵的物種被命名為埋葬蟲。主要是由於許多物種能夠掩埋實體並以此育幼,至於其他少數,只是背負這個名字而已。這即可算是一種唯名種的概念 (nominalistic species concept),因為我們很難想出一個名字,能夠完備的描述某個分類單元內所有個體或亞群,是以學者們只能很偷懶的取其中比較重要或有特色的作為命名的依據,只能說命名也是很需要學問的。當然如果有人要問為什麼不把有特殊行為的種叫埋葬蟲就好,其他的就分到其他科之下,或者更加深一層的問,我們為何要接受這樣的分類結果嗯,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下次再作討論。

第一次與紅胸埋葬蟲的相遇,就在他緩緩鑽出蛇皮爬上路面,扭動著將前翅豎起在背上,以至於我幾乎要聽見兩面鈸相碰的響聲。嗤-,他以不甚靈活的姿勢往山谷下的方向飛去,拋下無知的我和嗡嗡的幾隻麗蠅還在水溝邊徘徊。



當我真正認真的開始探索昆蟲的知識,也開始想追逐一些特別的物種。在一個燜熱的初夏,潮濕的空氣弄得背部濕黏,是在烏來的溪谷旁追蝶,然而目標物種的翩翩身影遲遲沒有出使我頗為不耐,只有幾琉璃蛺蝶正在某個定點吸著寶貴的礦物質。確實是有蹊蹺,在一個離河岸稍遠且地形壟起的區域,是何來的湧泉與礦鹽引的蝴蝶駐足。一隻乾腐發黑的蟾蜍屍體正是這些蝴蝶的買醉之處,不禁啞然若不是這隻蟾蜍的不幸,今日的尋蝶只怕要一無所獲吧。可能是我太過靠近,又是一隻紅胸埋葬蟲匆匆從死去的蟾蜍之下倉皇奔出。這次我才認看清楚他的模樣,隘縮於橘紅色前胸背板的頭部,像個不知道誰幫他接上的短錐子,而黑色的鞘翅霧面的質感和寬縱刻紋顯得更加漆黑,而太短的大衣下所露出的腹部則是墨綠色的閃閃發光。其實還頗華麗的不是嗎,雖然…噢不那是甚麼味道啊!

果然是我的錯吧,從久遠已經淡化的蟾蜍屍體上沒那麼討厭的酸腐中,竄出了一股嗆人的腐臭,正是他所散發出來驅趕掠食者的氣味,果然是專業的食腐動物。與多數主要的食腐昆蟲不同,並不會特別偏愛單一的腐敗時期,在屍體腐敗的前期至後期,新鮮的肉塊或是乾癟發黑的組織,不少埋葬蟲都欣然接受,雖說不是那麼優質的育兒場,但填飽肚子倒綽綽有餘。屍體上的生態其實充滿奇蹟,麗蠅喜歡新鮮的屍塊,幼蟲總是速速將大部分的好料分食殆盡,其他甲蟲則偏好腐敗程度較高的階段,有時還順便取食那貪婪卻又毫無反抗能力的蛆。埋葬蟲雖喜用新鮮屍體築巢,但不築巢的物種如紅胸埋葬蟲,則是靜靜的刮食黏附在骨骸上的肉屑。至於乾到幾乎毫無利用價值時,鰹節蟲或衣蛾等最後善後者才負責將毛皮收走。這樣的交互關係中,紅胸埋葬蟲彷彿無足輕重,不似麗蠅般的高效率,似乎只是在垃圾場裡尋找少數可用的資源,其實算是一個機動的角色。然而話說不是每個生態系的食腐者組成都非常完整,在蠅類較少的地區埋葬蟲負責主清的工作,而在分工較細的地區則清理那些看不見的角落。埋葬蟲們好像專門在沒有人想去的地方做沒有人願意的工作,尼泊爾埋葬蟲因為在低海拔環境無法與大量麗蠅競爭,只得發配邊疆。而紅胸埋葬蟲也是類似的處境,在生態系的縫隙中掙扎,但完成渺小而偉大的工作。




在某個例行的採集工作下,偶然又遇見攀在枯枝上,那個閃著墨綠色的腹部。又見面了,你今天好嗎?這一次,難得沒有屍體的芬芳。雖然法醫昆蟲學的知識不斷革新,我們仍然不知道平常埋葬蟲以及其他食腐昆蟲躲在哪裡,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樣,在某個不起眼的地方歇腳,希望下次我已經知道答案,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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