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3日 星期五

草蟬

種陽光總是烈的讓人無法逼視,瞇瞇眼的表情再加上那樣的悶熱,似乎慵懶了一整個情緒。這樣萬枚細針般的光束,好似標槍直挺挺的插在放眼望去的全部,然後被所有表面的塵埃引爆,炸飛成迷人的斑斕。我總認為當世界被照耀後的那種灰塵的反光,不只具有夏天的痕跡,對我而言,那就是夏天的全部。就心情上來說,我偏愛那樣的色彩,瞇成狹縫的眼瞼仍然無法觀察到甚麼繞射,卻能完全接收絢爛的夏天。然而面對繽紛若斯的畫面,通常仍選擇敬而遠之,特別高中的時候被這種艷陽天注射了幾次蛻皮素之後,習慣性的不想和這危險級紫外線多糾纏一秒鐘。


草蟬 Mogannia hebes (Walker, 1858)

可是啊,有沒有一次炎熱,會成為任何一種形式的懷念?乃至於澄澈的天藍,佐以無瑕而綿密的積雲;或是遠方蒼翠的矇矓,伴隨想要用力起飛的幻想;甚至是每個平凡的、耀眼的、我偏愛的那種夾帶紫外光波段的繽紛反光。儘管悶熱的氣息如此強悍,總是有些感動的氣味還殘留在記憶裡,如同夏天風總在向我們招手,就算是沒有任何計畫,也要離開室內一展抖擻的精神,也才對得起這片透明的晴朗。

那些讓人中暑的好天氣,聞起來有點像被曬得炙熱的礫石,沒有遮蔭的草叢周圍空氣帶了點乾燥。象草、大黍、五節芒,一向佇立在貧瘠的裸地上。也因為沒有高大喬木的壓制,猖狂的高度儼然也成了一面綠牆。柏油路面隱約可見搖搖晃晃的水氣,真想像黑暮眼蝶幼蟲一樣,忍受點利刃般的葉緣,躲在「草林」裡以粗獷的姿態大嚼芒草粗糙的纖維;或是像黑鐵甲蟲直接鑽進草叢的最深處,依偎著粗大的草桿兒避暑。

當然在沒有樹的時候,想學學這些小昆蟲的作風,所要承受的不只有會把兩手劃的滿是傷痕的飛葉快刀。盛夏裡就是有那麼一群整天不怕曬的小呆瓜,總喜歡在毫不隱密高調的地方大吼大叫。草蟬披著黃綠色的薄翼,戴頂滑稽的尖帽,嬌小的身軀靠著不知哪來的能量,翹著屁股用爆發性的搖滾SOLO向荒野展現無盡的活力。




不知為何,他的個性總不像一般的蟬那麼孤傲。蟪蛄一襲樹皮色的雲紋就是不讓你看到,直到走近才嘎--!的一聲倉皇飛走;騷蟬暮蟬盤踞最高的枝頭,只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形;大蟬爺蟬則隱居在深山裡,對這種路邊舞台根本不屑一顧。然而草蟬毫不畏懼螳螂捕蟬這個成語故事裡的頭號天敵,任憑是甚麼樣的龐然大物走近,也只當成多了個看表演的觀眾,絲毫不怯場的接續後面的曲目。當走入搖滾區時,很容易靠著聽聲辨位追蹤他的身影。可是在能夠清楚看見草蟬的時候,陣陣聲波刺破空氣總是弄得我耳痛。終於中場休息的時候,才能沒有壓力的上前給這些rocker獻花問候。

丟下在紫花藿香薊中追逐琉球青斑蝶的M,我緩緩在一旁敲打著我的快門,要拍下他澄澈的眼波以及外骨骼上細緻的質感。一陣連續的喀嚓聲之後,我不自覺的將食指伸向舞台,而這些小鬼總表現得很沒神經似的,真把我當成一般的歌迷想握手順便要簽名一樣,用有點笨拙的步伐爬到我手上。有些呆滯不太機靈的目光,加上戒心全無個性,感覺不太能夠應付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可是草叢裡的居民又何嘗不會笑我們神經緊張呢?關於只要唱歌吃飯曬太陽的日子,又曾幾何時需要那麼草木皆兵。一群小生命就是這麼平凡的過著各自的生活,彼此也不必太多的防備,愜意的表現靈魂的樣子,比起我們戰戰兢兢的生活,又是誰比誰更幸福些呢?舉起後腳整了整後翅之後,見我不再多說甚麼,嗤的一聲輕盈的會見其他歌迷去了。




草蟬的瀟灑來自天生的外向好動,讓他無法在地底下待太久。一年,對大多數的蟬而言,這樣的若蟲期並不算太長。然而對草蟬來說,幾乎就讓他悶的受不了。隨著草木的影子變短;隨著白天越來越長,一股訊息從芒草根裡過度稀釋的糖水中捎來,正是出生那時的嚐過的味道,掙扎著鑽向地面。又是個悶熱的黃昏,他不用什麼金蟬脫殼,只等夜幕低垂換上碧綠的緊身衣,迎向每天刺眼的陽光。或許他也永遠不會懂十七年蟬是哪來的耐心,可以在不見天日的土裡蘊釀這麼長的時間。畢竟,小心翼翼計畫周詳的生活史從來就不列入他們族群演化的考量中。就是因為喜歡綻放自己的姿態;就是因為想要感受的日子太多。但是偏偏擁有的日子那麼少,所以草蟬只是不想等到時間在躊躇或過度的謹慎中溜走,卻才發現還沒體驗完所有想要的生活。

      M:「要走了嗎,還是你想繼續拍照?」
    綠:「甚麼?喔,嗯。」

M似乎沒有發現我剛剛掉進另一個世界,直到烈日穿透防曬油,神智才回到現實世界。在伸手接過我剛幫他採的叩頭蟲科後,便轉向機車的方向走去。可我還站在原地,想起每次與草蟬的邂逅都像這次一樣,有些特殊的感覺,那是一種輕鬆而沒有壓力的接觸。我悄悄的走近,他便悄悄的回以微笑;我魯莽的闖入,他則激動的在草叢跳躍;我默默的伸手,他熱情的接過。每回碰面都只當我是個來自遠方友善的陌生人,沒有一點草食動物固有的警覺性。笨?不,草蟬一點也不笨,只是不想懷疑。面對我們這些拍照或採集的人,他只選擇相信。他想要的是在這短暫的一生裡的每一秒,都認真的在感受在生活,於是看到的世界也只有善良與快樂。依稀被感染了這樣的單純天真,才忽然想到,任憑哪一次的標本作業,還真沒有交過草蟬標本。或許是當與他那一對大大的複眼及三顆小單眼對望時,就會閃過一個念頭,希望永遠都能在盛夏的五節芒中,看到他洋溢著活力的身影。

    M:「欸,要走囉。」


噢,我突然想起來,我之前還看過雙主唱的團呢,而且一樣就是在這種晴朗的早晨。而草蟬擁有的日子也總是一樣的平凡輕鬆;一樣的刺眼熱情;一樣讓人不斷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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