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隔離島 球背島 球背象鼻蟲 (Pachyrrhynchus spp.)



東北方捲來的風帶得衣領獵獵不停,當是南方海域的高壓勢力仍未跨越巴士海峽,清晨的陽光逗留在菲律賓南方還無法完全喚醒蘭嶼。初春在梅雨季之前,陰晴不定的黑潮捲起了摻雜細碎陽光的淡紫色烏雲,越過礁岩翻滾到公路上。我疾駛切開太平洋的風,沿著軌跡像拉開在地上的拉鍊,才緩緩從縫隙中滲出一道光是天色漸漸亮起,而我們待在蘭嶼也只剩這個早上而已。回到橋邊,仍然聞得到穿過外套而殘留在皮膚的海,或許只是想向還未登門拜訪的銀灰蝶打聲招呼,或許只是想和這幾天同行的小圓斑球背象鼻蟲道別。

小圓斑球背象鼻蟲 (Pachyrrhynchus tobafolius Kano)



穿過洶湧的洋流,彷彿到了一個世外秘境,濕熱的闊葉林泥濘不說還頗為險峻,張牙舞爪的雲彩不定的吞吐陽光,滿是隨時將風雲變色的天象,已完全不同於平日所熟悉的山、所習慣的天光。我處在的是被隔離的島,那些戰鬥、那些問題、那些該做的事,都被留在海的西側 (第一次會說台東在我的西邊)



我深陷蘭嶼,要說有甚麼魔力這麼吸引人,應該就是迷人的生物相以及其所背負的演化歷史。自從菲律賓海板塊陷入歐亞大陸板塊以降,蘭嶼在臺灣成形後姍姍來遲,島上的物種皆是來自其他鄰近地區,但大海的屏障阻隔了族群的基因交流,而致在狹小的島上,所遇見的風吹草動都是特有種或特有亞種。與大陸塊、大島嶼長期的隔離下,獨立演化出特有生物的例子屢見不鮮。且說臺灣也是一個鄰近大陸的島嶼,與亞洲大陸隔離,兼之棲地歧異度高而有高度的生物多樣性。蘭嶼則又更迥然於本島的樣貌,使得蘭嶼如同另一個國度,如同日本的琉球一般,不似臺灣本島的古北區 (Palaearctic region) 生物相,反倒像東南區 (Oriental region) 1.充滿熱帶色彩。

有時我們會觀察到某些地區的特定分類群之物種,具有特別高的多樣性,常是因為有些物種的生物特性,造成其種化 (speciation) 的速率比其他物種更快。說起來,球背象鼻蟲便是蘭嶼上奇怪的存在,臺灣共有六個種,其中除了碎斑球背象鼻蟲 (Kashotonus multipunctatus Kôno)2. 為不同屬且只分佈在綠島,而另外五個物種為,白點球背象鼻蟲 (Pachyrrhynchus insularis Kano)、小圓斑球背象鼻蟲 (P. tobafolius Kano)、大圓斑球背象鼻蟲 (P. sarcitis kotoensis Kono)、條紋球背象鼻蟲 (P. sonani Kôono)、斷紋球背象鼻蟲 (P. yamianus Kano) 都只分佈在蘭嶼。六個物種鮮豔的花紋,都像極菲律賓或婆羅洲一帶的族群,而事實上 Pachyrrhynchus 的物種大多也是分布於東南亞一帶。

令人感興趣的是,蘭嶼的生物為何捨近求遠的源於艷陽高照的太平洋諸島,而這種不會飛的昆蟲最初是如何穿過海洋在島嶼之前擴散。且現在我們也不知道球背象鼻蟲屬起源於哪個熱帶的大型島嶼,儘管我們有很多方法可以分析,學者依然摸不著頭緒。而在這麼小的地區卻又有好幾個形態相近的種,而至今我們只知道這個現象與穆氏擬態 (Müllerian mimicry)3. 的演化模型相似。至於是否為同域種化,或是有多個共祖在天擇之下發生的趨同演化,目前尚無研究。儘管我們有地層事件的資料,並對象鼻蟲寄主植物與生活史稍有了解,甚至如果要的話,蛋白質與 DNA 的序列也能弄到。可是不管手上有多少資訊,總在產生更多的問題,卻沒辦法說出他們的故事,所知道的也只是球背象鼻蟲淡藍綠色的斑紋還是那麼驚艷斑斕。

大圓斑球背象鼻蟲 (P. sarcitis kotoensis Kono)


火山島的中央脊起是內陸唯一的風景,半開闊地的水絲麻就著風亂顫,小圓斑球背象鼻蟲渾圓的身軀巴著樹梢顯得不大穩固。但象鼻蟲科廣泛具備的黏附足倒也非虛有其表,多毛的跗節吸附在葉表,而不易失足。這是蘭嶼最常見的球背象鼻蟲,數量雖多,每次見到仍會深受寶石般的橢圓形斑點抓住目光。而偶爾也會在林下的菲律賓火筒樹上見到與他模樣相似的大圓斑球背象鼻蟲,除了有一枚較大的白斑被翅鞘分開、前胸背板的斑點數不同、以及口器上多一個斑點之外,外觀大致上頗為神似。儘管對許多甲蟲而言,斑紋並不是穩定的特徵,不過對象鼻蟲而言,花紋的發育往往在種內相當重要,尤其這種花紋與擬態和適應有關,便不會有太大的變異。不過近看也才發現,原來球背象鼻蟲背上的紋路是一片片鱗粉,無怪常會見到各不同個體有不同的鮮豔程度。

斷紋球背象鼻蟲 (P. yamianus Kano)

而條紋球背象鼻蟲與斷紋球背象鼻蟲則具有不同的風格,縱橫的脈絡像是周身被白色鐵鍊捆綁的囚犯,被鎖在這隔離的牢籠。不過的確球背象鼻蟲已經長期被關在屬於自己的球背之島,對於跨出海灘之外的世界早已格格不入。球背象鼻蟲如同這世上的許多生物,在封閉的國度裡高度獨立演化不知多久,連多數昆蟲的大敵蜥蜴與鳥類,都因為他堅硬的外骨骼,不願接受這種口感不佳的獵物。如今仍慢吞吞的晃蕩在茄苳、火筒樹還是水絲麻上毫無壓力的咀嚼。然而我循著前人的腳步,走往各處的森林,卻找不到別人口中的滿是象鼻蟲的樣貌。

    「我也覺得好怪,小時候來的時候這裡根本不用仔細找也都是象鼻蟲。
    「蘭嶼的環境是不是變了呢?
    「變了很多,以前這裡



逃得過掠食者,卻逃不過變更棲地的人類。過去居住於此的人往山上跑,而為了便利所開設的公路也不過莫約十米寬,就算是通往山上曲折狹窄的中橫公路也不過在南方淺淺的劃了一道口,難道真的影逼的球背象鼻蟲走投無路嗎。站在氣象站的山坡上,蓊鬱叢生的蕨子仍像未有人進去過的原始林;小天池高過人的芒草叢,迎風搖擺也是那樣平靜;更別提大天池、紅頭山茂密完整的森林,一路通往地圖上最中心,是我們無法輕易觸及的未知地帶。蘭嶼是那樣的原始神秘,重重疊疊而不能親近,可是在落葉掩蓋的足跡之下,彷彿有甚麼看不見的事物正悄悄崩壞。大約五年前保育類動物名錄的修訂,把六種球背象鼻蟲列為二級保育類動物的時候,似乎是遇見了一些即將發生的事。



當越來越多人想在國內感受最異國的南方風情,蘭嶼是否承擔了更多的衝擊。為了發展觀光而修築的步道,雖然讓山更容易靠近,卻也失了它的原貌。當每天不下百人來回在林下踱步,跑不了的植物略顯萎靡,立在走出來的小徑兩旁,但那些想圖耳根清靜的動物丟下舊居的石縫樹洞,往更深的林子裡另起爐灶,而我只能相信,環境沒有變壞,只是生物為了避免干擾躲起來了。繁殖速率快的球背象鼻蟲或許不會受到太大的衝擊,只要掛著保育類的免死金牌,至少開山的巨斧還不致隨意動手,那些被山谷庇護的棲地仍是最後一塊淨土。然而球背象鼻蟲可不是蘭嶼唯一的問題,若是牠們的族群縮小,靠著貝氏擬態 (Batesian mimicry)4. 存活的擬硬象天牛 (Doliops similis Miwa & Mitono),多半也得追隨擬態模型的腳步退縮到森林中心;同為保育類物種的蘭嶼大葉斯 (Phyllophorina kotoshoensis Shiraki),是否也要一拐一拐的往更沒有人打擾的深山。看見每個晚上大隊人馬走進臨海的次生林,我才滿是罪惡感的關掉手電筒,因為我們從來無法預見嘟嘟勿5. 的蘭嶼角鴞是否承受的了這樣追逐明星物種,朝聖般的夜觀活動,而開始擔心它們會不會從此離開。

擬硬象天牛 (Doliops similis Miwa & Mitono)


從蘭嶼我看見球背,浸淫在生物多樣性的驚艷之中;從球背我卻看見逃亡,生物多樣性前往沒有人的地方避難。

話說東清村的水泥預拌廠雖然暫時停工,又何時可能再弄得烏煙瘴氣,是否還能在東清灣看到太平洋西岸的貝殼。南方角落的核廢料儲存場依然無解,只能期望退潮的時候不要撿到畸形的海螺或海蛇。我不懂被隔離的島嶼為何要被視為所謂的文明的垃圾場,野生動植物的樂園又怎麼築成自己的牢房,而矛盾的人們依然興高采烈的把蘭嶼視為後花園想要予取予求。最初只是為了尋訪未曾謀面的物種,絲毫沒有想到關心土地的問題,因為始終幻想著裙礁所築的碉堡會好好守護隔離著球背的島等著我們探索,可是在環島數圈之後,意識到環境岌岌可危甚至稍縱即逝,才體認到這種不顧土地的心態是何等的蠻橫。



我們待在蘭嶼的時間不長,卻在無意間深深愛上這個地方,因為曾在濕熱的密林裡接觸陌生的物種;因為曾半夜在潮池邊多次尋訪海蛇未果;因為曾在迎風的山路上被露水弄濕鞋子;因為回民宿的路上總會固定經過那幾間不起眼的房子…當深入親近一個地方,可能會不小心對土地投下情感。我也想被困在球背的島上,希望能為在這裡守護每一寸海岸每一方山丘。隔離在遙遠異地之外,蘭嶼真的太美麗,而球背象鼻蟲像是蘭嶼的小精靈,在滿地光斑又撞得滿臉雨滴的路上注入跳動的靈魂,讓整個生態系都同他一起演化,而我們只能一旁欣賞整個過程。



坐在燈塔旁的草坪上撫弄這幾天才認識的野貓 (就先暫時叫他斷紋好了),默默等著船進港,是聽說今天的風浪不小。而我到現在也還沒看到最後一種白點球背象鼻蟲和椰子蟹,還有好多帶看物種名錄上還沒有劃掉。算了,是時候面對被我留在本島的麻煩事了。搖搖晃晃走出船艙,離開前我低訴著只有風沙才聽得見的耳語,請他轉達給從西岸的港口到東岸的浪花。


你好隔離島,你好球背島,很高興認識你,我好想馬上再回來找你。




1.生物學上根據不同地區的氣候與生物相將生物的組成分為多個生物地理區,其中較廣泛使用的分區為根據達爾文及華萊士的觀點,將全世界的生物棲地分為古北區 (Palaearctic region)、東洋區 (Oriental region)、衣索比亞區 (Ethiopian region)、新澳區 (Australasian region)、新北區(Nearctic region)、新熱帶區(Neotropic region)、南極區 (Antarctic region)
2.碎斑球背象鼻蟲的學名可能有誤,台灣生物多樣性網站上暫時查無此物種,且網路上找不到該學名的原始發表文獻,故暫引用網路上較可性者。
3.多個具對天敵具有防衛性的物種有相似的特徵,而在種間形成警戒色,利於制約天敵對外形及不良的捕食印象,為一個複雜的演化模型。最近的研究認為球背象鼻蟲堅硬的體壁對蜥蜴而言足構成一種防衛,且蜥蜴會記住這種特徵,而能符合此模型的解釋。
4.蘭嶼角鴞雄鳥對雌鳥的呼叫聲,而雌鳥則以單聲短鳴回應。

5.無實質抵禦天敵能力的物種,具有其他有毒或有攻擊性物種的特徵,為一個複雜的演化模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